紫红砂石砌成不破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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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9-09 18:42:20
来源: 潇湘晨报

城墙在冷兵器时代的抵御之姿,在湘西诠释得最好。这是一条完整的军事防御链,有城堡、屯堡、讯堡、碉堡、关卡、营盘……凤凰、黄丝桥、靖边关就各为一种代表形态,共同组成南长城上的一组坚固防线。边城的旧格局,金戈铁马,依稀可辨。在这里,纵使你看不到茶陵、永州那样自宋代走来的小薄砖,也难以找到道县古城内的那种古井,但自有一段缠绵至极的边城故事。

2010年7月12日,凤凰。古城墙脚下,摆放着照相师傅们的拍照道具。“照相吗?”经过凤凰北门码头时,这样的询问会听到多次。图/朱辉峰

新西兰人路易·艾黎曾说,中国有两座最美丽的小城,一座是湖南凤凰,一座是福建长汀。其实,路易·艾黎看着美,是1953年的凤凰。城墙完整,寺宇众多,民居精致,安宁怡然。是一座原汁原味的古城,担得起“最美”的名声。五年后,一切开始拆毁。

7月12日,凤凰,连接北门城楼与东门城楼之间的古城墙,很少有人走上城墙,因此也很少有人看到这个角度的凤凰。

[凤凰古城城堡]

10多次大战争,哪怕上万人攻城,城从未破过

湖南古城墙,凤凰最上镜。哪一个凤凰的过客不曾在跳岩处来来回回地走,穿过北门壁辉的月城、门洞,出城,进城。这里自唐代始,便是由发达的城市(来自东北方向)进入凤凰的官道。这些石头,目睹苗民起义,光复军在这里血流成河,以及陈渠珍对黔作战时一个旅3000多人进城。

沱江镇,凤凰县城所在,境内蜿蜒97公里长的沱江就从古城墙边上流过。从地图上看,江从西北角往东南角斜贯。筑城必依着江,因此凤凰古城墙必不会铸成北京城那种方正格局,而更像一个菱形。

1958年,那一场“城市车子化”的大跃进,差点让凤凰连一块古城墙砖都不存。终因历史上沱江多洪水,被百姓们拼力保存下四边菱形中的一条边,即东门至北门,还有北门往南华门延伸的一截,那曾是连接笔架城的。

笔架城所在地笔架峰,碉堡与城墙早无踪影,如今被整饬成规整的公园,阿姨们唱着传统戏剧,而我则着迷于坐在这俯瞰全城。清乾隆年间,湖南巡抚和凤凰城通判都觉凤凰“厅城隘甚,粮汲居民多驻城外,不可持以守”,才扩建这245丈(约815米)城墙,圈抱井泉于城中,也占据着制高点,凤凰城顿感安全几分。历史上,从1795年乾嘉苗民起义,到1937年革屯起义,10多次大战争,哪怕是上万人攻城,城从未破过。

0.6平方公里的城,30多座祠堂,60多座庙庵,4500多居民和数以千计的驻军

原凤凰文物管理所所长陈启贵,是城墙变迁的见证者。2010年7月6日,我们沿着断续古城墙走了一圈,城墙新旧分明的两层,轻易可以分辨出时间的痕迹。除了颜色的沁染,还有雕凿的工艺,皆不同。

在凤凰1980年代老照片上,城墙上盖满了房子。箭垛皆拆作他用。直至1990年代末,凤凰旅游开发之初,一切才慢慢修复。我们脚下的青石板,曾经有部分也变成过水泥路,“1980年代恢复石板路,维修了城楼”。

今日可见城楼,仅北门与东门。凤凰文化广场上修复的西门阜成门,并不在原位置上,“朝向也改了”。

人潮最汹涌的北门,高约11米,“仿北京大前门”,对着沱江一面开两层八个枪眼。歇山屋顶,下层覆以腰檐,飞檐翘角。壁辉门,三字镌刻石上。高处浮雕,依稀可辨认是三国人物,张飞关羽“古城会”。从这个7米长的城门洞走过,与陌生人同坐着听人弹吉他唱歌,看见用厚实铁皮包裹着的城门,其上以圆头大铆钉密钉,才突然记起这里曾是角力之所,不知凤凰先人是否也在门洞中歌唱。

砌墙的紫红砂石,精雕,最重的达1200斤,轻的也有几百斤,伴以糯米粥与石灰灌浆砌就。缝合严密,整齐有致围起的领地,是只有0.6平方公里的“弹丸小城”,可是,“以前城里有1200多户人家,4500余人。有30多座祠堂,60多座庙、庵,号称辉煌的殿堂。当然,还有数以千计的驻军”。旧时,老百姓只能住在城外。比如东门至北门外一线,因地基窄,而盖起吊脚楼。城里所住则非富即贵。但还是难以想象这么多房子是如何有序地塞进城中,而陈老记忆中的城隍庙、龙王庙、财神庙、马王庙、武侯祠等等,如今所剩仅三。

纸扎大师聂大胡子曾住南门边,某一年城墙上的烟火将其祖屋烧毁,“全家寄住到江西会馆”。如今走在“南边街5号”附近,尚看得见一段残垣。凤凰政府有意将东、南、西门重新缀连,然而密集的街市中,若矗立起城墙,势必给两边住户仅留异常狭窄之路。这事自此搁置。


7月15日,临沱江的凤凰古城墙,至今保留着水位线。历史上防洪,所以防拆。

[溯源]凤凰城墙变迁史,中国城墙史上的一个缩影

建于1715年(1203年建土城,1556年改砖城)——扩建于1701年(加筑红砂条石,往笔架峰延长245丈)——继续扩建于1797年(比旧城加大1/3,在北壁辉,南静澜,东升恒,西阜城基础上,开新西门“胜吉门”)——再次扩建于1933年(陈渠珍率国民党新编第34师塞进凤凰城,拆阜城门,向南扩修,新开一座南门“渠城门”)——开始拆除于1958年(南门、西门及沿线城墙变为马路)——1990年代末开始修复

7月15日,黄丝桥古城墙下,自行卖票、验票的当地人。

[黄丝桥屯堡]中国最完整的石城,差点被拆了修青年水渠

2010年7月8日。凤凰往西25公里,阿拉营镇黄丝桥村。沿途可看到一段修葺一新的南方长城,以及不停出现在山脊的零星碉堡残垣。若三百年前走此路,应是一路城墙绵延,壁垒森严。这些,你看地名便知:从湘黔边境亭子关,经阿拉营、拉毫关、镇竿城(今凤凰)、得胜营、竿子坪长官司、乾州元帅府,一路抵达所里(吉首)喜鹊营。清政府当时禁止苗汉贸易和文化交往,长城内外分成了熟苗(已被“汉化”)和生苗。城墙将二者隔离,尽量互不交道。黄丝桥就是南长城上的一大屯堡。

2.8米宽,686米长的城墙,青石灰条石错缝砌筑,长满了杂草、乌苞、野藤(豆腐叶)、小雏菊,一棵大月季,开在东城门高处,分外妖娆。岁月沉积的灰尘泥土,所顽强长出的植物,让人异常欢喜。保持完整的三个城门下,都有村民,在结着晚上打鼓用的布绳。

陈启贵记得,1980年第一次来黄丝桥时,“沿城墙都是老的兵房”。1982年改革开放后,这些房子逐渐消失,“文物(管理)所2000年花了5000块买下来一小段”(但后来凤凰文物管理所负责人否认有此事,此段兵房的留存倒成了秘密)。我们走在城墙上,看见其屋顶已缠绕满绿色的藤。西门高处炮台处,“再往前6公里,就是贵州铜仁地区”。而对面山田有农人干活处,当年是“大校场”,跑马射箭的练兵处。

黄丝桥能幸存至今,也算一个小奇迹。“当年修龙塘河水库,能灌溉二分之一凤凰农田的大工程,准备拆了黄丝桥青石去修渡槽”,百姓激烈反对,“当时县长正好是黄丝桥人”,才罢了。我们后来驱车返回时望见那个“青年渡槽”,心里忍不住还是庆幸了一下。

城墙保住了,只是里头的老房子几乎拆除殆尽,且刺生生地用水泥砖垒了参差的房。沿城墙,则更是木棚子、砖房土房搭了个严严实实,全是临时盖的“商店”。

原住民统统搬迁出去,将古城恢复古屯堡模样的规划,因为补偿谈不拢而中断。旅游公司最终放弃黄丝桥,村民自己卖起了门票,店铺基本都关着门,宛如空城。

7月8日,我们只遇见三两个慕名而来的游客,东门北门外,都是牛棚。

唐垂拱二年(686年)“拆麻阳县置渭阳县”县治所在地黄丝桥,此刻走到了最寂寞的时候。


古城墙上的游客。

[靖边关据守凤凰的最后一道关卡]

本应易守难攻,被光复军攻城那一次,守城清兵在沱江边碾坊里烤火

从凤凰大桥往吉首方向走约百米,从栗湾路上去,有一条保存完好的官道,红砂岩石块铺就,因为几百年的踩踏,与山林已浑然一体。

官道自凤凰始,终点是乾州。听陈启贵说,这些小山包,“以前都是碉堡”,路边很深的芭茅草,皆要靠想象,直到爬到擂草坡(也名擂烧坡),靖边关兀自出现在我们眼前。

陈启贵初中与同学来春游,见到的靖边关“两边城墙都还是完整的,里面还有床、灶”,因为匪患严重,“解放初期仍有守卫”。之后,他亲见“木板拆了做柴烧,城墙拆了修水库、塘坝”。后来我们在靖边关下看见的小水塘,以及栗湾那些房屋的墙基,都是用这个砖砌的。

靖边关口,“光绪六年岁次庚辰二月”有人捐筑凉亭,梁匾原本记录这一切,只是盗文物的已将中间一段割走。

大汗淋漓的我们,在关门口红石上坐着,山风穿堂过。一对吴姓夫妻,是坡那边关岩屋村杜叶组人,凤凰采买回来,在此歇气乘凉。

这是踞守凤凰的最后一个关口,本应易守。1911年,同盟会员联络反清帮会头目和八大苗汉首领,组织了5000多人的驱满复汉光复军,攻打东门的队伍到擂草坡时,靖边关的一班清兵正好到沱江边碾坊取暖,就这样失了城。光复军后来失败,“血把沱江水全部染红了”,未被大水冲走的士兵尸体,就葬在这个坡上,山野里,立着“复汉兴国义士冢”。

这个曾经长满栗子树的山坡,也曾是凤凰的坟山,“埋大人”,江对岸的山坡,则“专门埋小孩”。坡下杜叶村人,多是更早年生苗区派来攻城者的后裔,而黄丝桥所住则多是当年屯兵后代,祖先来自各个省,姓氏繁杂。只是如今战争停息,人与人之间,如同墙已不存,也早已消了那些恩怨吧。

西安,朱雀门。资料图

[他成]

中国古城墙之最

1.现存最完整:西安城墙,周长11.9公里,高12米(上图为西安朱雀门)。

2.规模最大:南京城墙,曾经周长33公里,有13座城门,现存4座。

3.时间最久:荆州城墙,据说为三国时关羽所筑,南宋改土墙为砖墙,如今看到的为明清修造,周长11.2公里,高9米。

4.护城河最宽:襄阳城墙,周长7.6公里,城北以汉水为池,东南西三面凿有城濠,濠宽130米至250米,像平湖。

5.海防城墙:福建崇武半岛上,周长2.6公里,花岗石砌成,戚继光、郑成功都驻守过。

7月12日夜,凤凰古城东门,又称升恒门,如今已是游客聚集地,人们在城门内歇脚、唱歌。

[记者手记]

永远回不来的风景

在西安的城墙上可以沉醉到深夜,唱秦腔的爷爷们都已归家。荆州留有青苔的城砖在雨后很湿滑,随便伸手扶住的一块砖也许来自明代。其实都不过是走一走。走一走。每一座古城墙,都有让人安静的力量。只是遍寻湖南,无此等之处。

傅国涌先生曾说,中国是一个暴力传统非常深厚的国家。很多时候,暴力模式在主导着社会。他所言是朝代更迭,然而放到具体事件上去,未尝不也是如此。譬如拆墙运动。

只是这种暴力,并非流血,而是,简单,粗暴,疯狂,短视。

梁思成曾在几如艺术品般的北京城墙被拆之时“痛哭流涕”,他说,五十年后,你们会后悔的。其实有一种人,永远不会后悔,因其从不认为砖头有价值。而如我们老是往后看,不免总被人讥为矫情。其实并不是要一成不变,只是这个经常无底线的社会,文化与历史早被折腾得只剩一点遮羞布,如何能不好好护住。

这几年,愈来愈多的地方斥巨资开始修复城墙,盼其增点旅游之资本。是华丽转身还是堕入风尘,是巧笑倩兮还是东施效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它们都完好时,拆。它们都拆了,建。原来,这也是,围城。只是再建,都终是黄永玉笔下那,“永不回来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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