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12年前他们被中国男篮爆冷 如今屠杀复仇

小组赛中国60-94大败塞尔维亚

撰稿/陈月泽

编辑/潘谨勤 汪涛

在遥远的巴尔干半岛上，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谚语——如果你想在世界比赛中赢得冠军，没有什么比组织一帮南斯拉夫人，然后给他们一个球更保险的了。

这个国家的民族组成是天生的冠军：克罗地亚人是世界上最高的民族；斯洛维尼亚人是日耳曼血统，最富于纪律；波斯尼亚人有极强的融合能力；马其顿人愿意无怨无悔地来回奔跑；西南部族人像山民一样坚强；塞族人对战斗永远热情高涨。满眼碧绿的里约奥运会篮球场馆，卡里奥卡体育馆，就像一片宽广的旷野，见证欧罗巴赛场上最迅猛的一匹骏马，塞尔维亚队主力控卫米洛斯·特奥多西奇纵横驰骋。

12年前，中国男篮在小组赛最后一场，爆冷击败因为政局和民族的分裂而心无斗志的塞黑（塞尔维亚和黑山），而在里约，塞维尔亚实现完美复仇，但他们说，“我们忘记了（被爆冷）”。

他们看得更远。四分之一决赛，塞尔维亚的面前，是克罗地亚，两个曾经并肩作战却又对抗仇杀的民族，在奥运会上相遇了。同室操戈，兄弟阋墙，巴尔干半岛的恩怨情仇，仍在延续，极目远眺，望不到终点。

“我们不止为了赢球而战”

在奥运会男篮小组赛A组的最后一场比赛中，塞尔维亚以94比60大比分战胜中国男篮，最终以小组第四名的成绩顺利出线。全场比赛，塞尔维亚人用自己对于篮球精湛的理解，让这样一场某种意义上的生死战，成为了一场一边倒的教学比赛。

他们负责教，中国队负责学。

就在本场比赛开始前，塞尔维亚的战绩为1胜3负，中国男篮则是0胜4负，按照比赛的规则，如果中国男篮能够在最后一场比赛中以15分以上的分差战胜塞尔维亚，他们将仍然有机会实现小组出线的奇迹。但塞尔维亚人并不相信奇迹会发生，他们也根本没有让奇迹发生。上半场这支东欧劲旅显得有些托大和放松，半场取得了15分的领先。

他们的主帅，身材粗壮的光头教练德约迪耶维奇，在中场的更衣室下达了他的必杀令。“让我们终结他们，我们，需要赢。”德约迪耶维奇面无表情地对弟子们说。于是在第三节，塞尔维亚用凶狠的防守单节领先了中国队20分，第四节最多领先中国队45分，90比45的比分，已经是中国队得分的两倍。比赛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当塞尔维亚的侧翼攻击手博格丹·博格达诺维奇，在一次快攻中想用转体360的暴扣终结进攻，却因为脚下一滑将球扣飞的时候，坐在场边的主帅德约迪耶维奇，冰冷的脸上划过了一丝笑容。小组赛前三场比赛，这在他的脸上可并不经常见到。

塞尔维亚一度被逼到了危险的边缘，在以一分之差输给法国队之后，德约迪耶维奇曾经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声音洪亮地说道：“接下来的比赛，我们要赢。我们不止为了赢球而战，而是为了属于我们球队的骄傲。”于是他们在之后的比赛里和美国队厮杀到了最后一秒，并毫不费力地击败了中国队。

就在与中国队交手之前，德约迪耶维奇和他的队员们，没有在采访中提到任何一句与中国队有关的字眼。在他们的心中，并没有真正将中国队当做自己的对手，直到比赛结束之后，德约迪耶维奇才吐出了一句：“我们不会让12年前的经历重演。”

12年前，那支球队还叫做塞黑（塞尔维亚和黑山），如今这批塞尔维亚队的球员们，当时全都是孩子。那场比赛，是塞尔维亚篮球的最低谷，也成为这些孩子的篮球记忆中不可替代的一战。

04雅典中国男篮67-66战胜塞黑闯入八强

“那是我们的梦之队”

2004年的雅典奥运会上，塞黑男篮在小组赛的最后一场比赛中，以一分之差输给了中国男篮，眼睁睁地看着对手杀进了八强，而自己则无奈地遭到淘汰。要知道，就在两年前，那支名叫南斯拉夫的球队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世锦赛上第一次击败了由NBA球员组成的美国队，打破了梦之队不可战胜的神话，实际上队内成员均来自塞尔维亚和黑山。

仅仅过了两年时间，因为政局和民族的分裂，塞黑男篮也迎来了迅速的衰落。出战2004年雅典奥运会的那支球队，顶着世界冠军光环，没有迪瓦茨，没有佩贾，唯一的一名NBA球员是刚刚进入篮网队两年的科斯蒂奇。一众毫无斗志的球员、丛生的球队内部矛盾，让他们在奥运会上仅仅赢得了一场比赛，最终排名第11位。一年之后，在塞尔维亚的首都贝尔格莱德举行的男篮欧锦赛上，主场作战的他们再次一败涂地，被挡在了八强之外。

在历史洪流的裹挟下，这支拥有光辉传统的球队，似乎要迎来又一次历史的重演。如果不是国家和民族的分裂，他们本可以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球队。而这，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1987年，意大利的小城波米尔，来自南斯拉夫的青年队在这里创造了震惊世界的传奇。他们击败了拥有“手套”佩顿、“大妈”拉里·约翰逊、等日后一众NBA高手的美国青年队。小组赛和决赛，他们连续赢了两次，足以证明绝无运气的成分。而他们当中的许多球员，多年之后名字也享誉世界篮坛——小前锋库科奇，成为了迈克尔·乔丹的左膀右臂；中锋迪瓦茨，是NBA历史上最出色的国际大个子之一；大前锋拉德加，后来被凯尔特人选中；组织后卫阿利贝波戈维奇曾经是欧洲最佳球员。而得分后卫德约迪耶维奇，加盟了开拓者，现在他是今天这支塞尔维亚男篮的主教练。

迪瓦茨的一生经历过太多的大场面，但他说，他的心里只有一支梦之队。不是1992年的美国男篮，而正是这支南斯拉夫的青年队。他说：“那是我们的梦之队。”在他们共同征战的四年时间里，从来没有品尝过一次失败的滋味。他们打败过保加利亚、土耳其甚至苏联的成年国家队。当时的南斯拉夫国家队在欧洲所向披靡，而他们只在表演赛里输给过一个对手——自己的青年队。

少年们曾经在一起许下过征战天下，永不分离的誓言，但枪炮和战争，告诉他们这些究竟有多么无力和脆弱。

小组赛塞尔维亚对澳大利亚

“如果孩子们都在，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时间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初，克罗地亚战争爆发，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两个民族，开始了疯狂的对抗与仇杀。巴尔干半岛的战火绵延不绝，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不会成为敌人，但也不再会是兄弟。1990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世锦赛上，迪瓦茨领衔的南斯拉夫队在决赛中击败苏联，最终获得冠军。当南斯拉夫人在场地中忘情庆祝的时候，一个拿着克罗地亚国旗的球迷冲进场内。他冲到迪瓦茨的身边，却被迪瓦茨狠狠地把旗子夺下。迪瓦茨对他说：“南斯拉夫赢了，请你离开。”那个球迷回应：“你们的旗子是狗屎。”

在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曾经与迪瓦茨关系熟稔的斯拉夫后卫，有着克罗地亚血统的后场精灵彼得洛维奇，不再接听迪瓦茨的电话。迪瓦茨原本打算在战争结束之后，面见彼得洛维奇，挽回这次误会对他们之间友谊的影响。但就在一年之后，彼得洛维奇在一场车祸中逝世，遗憾永远伴随着迪瓦茨的余生。多说一句，彼得洛维奇的弟弟阿里克山大·彼得洛维奇，正是今天这支克罗地亚男篮的主帅。

在里约奥运的赛场边，迪瓦茨和彼得洛维奇打了个招呼。迪瓦茨说：“我们简单地互相问候。”彼得洛维奇说：“我们并没有说得太多。”他们都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但他们谁都没有真正放得下。

那支南斯拉夫青年队的主帅，是一个叫做斯维迪斯拉夫·佩西奇的瘦老头，他的眼睛时刻都在滴溜溜地转，一头银发写满了故事。人们记住他，是因为他率领南斯拉夫队在2002年世锦赛上击败美国。他麾下的那支球队骁勇善战、富于纪律，他依旧像十几年前一样，让年轻的孩子们在烈日下奔跑，抱着自己的脑袋在一望无际的高高台阶上上蹿下跳，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让他们观看美国男篮的比赛录像，并且在看完一百遍之后，重复一百零一遍自己的话——“有朝一日，你们一定可以在大赛里战胜他们！”

2002年率队狙击梦之队，是佩西奇教练生涯的绝唱，但他并不把这场战役当做自己辉煌的成绩。1993年他曾经作为德国队的教练率队赢得了欧洲冠军，并且在之后的1998年和2002年率领南斯拉夫队复制了这样的成就。但他说：“我一生最值得骄傲的成就，是在意大利，和那帮孩子一起创造的。”那些孩子其中的一位，托尼·库科奇，曾经在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上独自带领克罗地亚迎战美国队。在那场比赛之前，心高气傲的迈克尔·乔丹和斯科蒂·皮蓬，早就对这个在欧洲大陆声名远扬的陌生人充满不屑，他们早早就准备在比赛的第一秒钟便痛下杀手。结果，克罗地亚硬是和不可一世的梦之队缠斗了整个上半场。佩西奇在电视上看完了这场比赛，梦之队在那一年俘获了全世界球迷的心，却单单不包括这个老人。他说：“单是一个库科奇，就和美国队打了上半场，如果孩子们都在，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小组赛塞尔维亚对法国

“他们很年轻，辉煌会到来的”

战火在巴尔干半岛燃烧了四年多，当愤怒的枪膛射出最后一发子弹，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在里约奥运会的混采区，当有人问克罗地亚的年轻中锋萨里奇，有没有想过如果现在的塞尔维亚（只输了美国队三分）和克罗地亚（盖帽绝杀了西班牙）如果合并成一支球队，能否和美国队抗衡的时候，这个面庞清秀的大个子说：“对不起，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同样的问题被抛给塞尔维亚的主帅德约迪耶维奇的时候，得到的答案则是——“这两支球队都有优秀，如此而已。”

战争和分裂能够瞬间瓦解一支强大的球队，能够轻易击碎牢不可破的友谊，但在时间面前，他们都没有抗衡的能力。南斯拉夫分裂、塞黑分裂，却无法阻止塞尔维亚年轻的篮球人才，一批又一批地破土而出。

2007西班牙欧锦赛走马上任的摩卡·斯拉夫尼奇在宣布国家队名单时来了一次彻底的革命，召集了一大批1987-91年出生的球员。这是一群饥饿的年轻人，一群职业生涯刚刚起步的大男孩——特奥多西奇、特里普科维奇、泰皮奇、亚历山德罗夫……他们才华横溢，但还有待雕琢。那届赛事上，塞尔维亚三战全败，小组垫底，随后斯拉夫尼奇被解职。复兴塞尔维亚篮球的重任，被交给了这里的篮球教父——杜尚·伊夫科维奇。

伊夫科维奇组建的国家队中出现了许多斯拉夫尼奇两年前就挑中的球员，此外还加进了数名当时仍在青年队效力的球员。斯拉夫尼奇的思想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去而被斩断，想法他继续持续着将训练回归根基，提拔年轻球员的思路。在伊夫科维奇本人的倡导下，塞尔维亚于2009年组建了拥有12支球队的青年联赛，其中只有4支球队来自首都贝尔格莱德。常规赛采取主客场双循环赛制，前八名进入季后赛。塞尔维亚的篮球事业已经开始由贝尔格莱德扩散到全国的每一个角落。

那一年的夏天，男篮欧锦赛在波兰进行。开赛前2个月，最终的国家队大名单还没公布，曾经效力NBA的塞尔维亚名将普雷德拉格·达尼洛维奇坐在贝尔格莱德的一座屋顶阳台上，面前放着一罐可乐，录音笔正工作着：“我认为必须要有耐心。不要将这些年轻人和我们这一代人比较。稍等片刻，又一个值得人们记住的一代人就会到来。但必须要有耐心，许多人迫不及待，希望过程能够更快一点。以前，我们总是最好的， 人们已经习惯了。”他拿起饮料，喝了一口：“但是，只要有耐心，我们就会迎来重回巅峰的那一刻。”

“您认为现在他们正重回巅峰吗？”

“没错，我肯定。这些球员很年轻，他们能在一起打很多年。辉煌会到来的。”

塞尔维亚球员欢庆胜利

“他们比任何人都有野心”

最终在伊夫科维奇的率领下，年轻的塞尔维亚出人意料地杀进了决赛，面对已经称霸欧洲的西班牙，略显稚嫩的他们没有创造奇迹。但复仇的火焰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便重新点燃。2010年的土耳其世锦赛的四分之一决赛上，特奥多西奇用终场前的超远绝杀三分，送走了利比里亚半岛的斗牛士。这位当时只有23岁的控卫，一战成名，后来他成为了除NBA球员之外，这个星球上最好的后场指挥官。

“一切都可以浓缩成一个词：野心。训练的欲望、自我超越的欲望、胜利的欲望、克服任何障碍的欲望……令南斯拉夫人与众不同的就是这个：野心。他们比任何一代人，任何一个国家都更有野心。尤其是他们中的塞尔维亚人。”西班牙男篮主帅，斯卡里奥罗这样评价塞尔维亚的篮球。特奥多西奇说：“我们从来就将篮球场当做一个角斗场，我们不可能在场上松懈。”

12名塞尔维亚球员，在篮球场上就像是12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这是2013年之后接过球队主帅教鞭的德约迪耶维奇，最大的感受。虽然年轻时候的他，也是一样的脾气。两年前的世界杯上，特奥多西奇因为上场时间的原因，屡屡抱怨个不停，之后直接被德约死死摁在了板凳席上。直到淘汰赛阶段，这位欧洲最好的统帅才获得了首发的位置，并最终率领球队赢得了一枚银牌。

特奥多西奇说，自己对于中国篮球的了解并不多，他仅有的了解不过仅限于姚明是一位伟大的中锋、如今的中国队很年轻、有可能将来会有人进入NBA云云。但他记得，十二年前的那场比赛，那场奥运会上塞黑输给中国队的比赛。“那一年我17岁，我从瓦列沃去了贝尔格莱德，”特奥多西奇说，“但我知道我们输了，那是一场重大的失败，世界冠军的梦想，醒来得有点早。”

就在说这番话之前，特奥多西奇在面对美国的比赛中仅用了9次投篮便得到23分，成为对手最头痛的防守对象。打完美国之后，塞尔维亚即将面对中国，特奥多西奇又说：“我记得那场失利，但我的确不记得，我们输给的是中国。”在惜败美国之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德约迪耶维奇教练发表了关于自己如何给球员灌输国家荣誉的长篇大论，同样没有一句话提到下一个对手是中国。

他们记住了那些该记住的，也忘记了那些该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