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北京
几十年前,吾村出门多靠船,路程常以摇船衡量,上海三日,杭州一日,北京到底有多远?有说摇船一年可到的,有说摇船半年能到的,小店里常常为此事吵架,就如争论南京到底在浙江的南面还是北面一样。吾族里有人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村里最有学问的“四眼乌珠”在小店里说:“北京个大学,必定是北京大学,要么是清华大学,北京只有这两只大学!上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就相当于中央干部!”我后来到北京,一住五六年,不敢去拜访“相当于中央干部”的族人,不过总算晓得了北京的大学不止两只,回来同“四眼乌珠”一说,他略带生气地说:“哎,北京这么大的地方,学堂当然多了,我难道不晓得么?另外的大学,不过是挂个名头,其实全是中专!”
北京确实大,我住了五六年,依然不辨东西南北,每到天安门,虽然晓得是面南的,感觉却总是朝西的。母亲看了,也说是朝西,回来同舅舅说:“皇宫是朝西的!”舅舅说:“朝西好,朝西好,西方属金呀!到底是皇帝住的房子,同老百姓总管是不一样的!”我住明光桥一年,总以为明光桥是东西向的,穿桥而过的学院路必是南北向的。有一次,朋友来,电话里说“我在明光桥北”,我说“你朝南走,我在桥南,我朝北走”,两个人走着走着便遇到了。后来才晓得,学院路其实是东西向的,幸好两个人都弄错了。想那天下大事,有时往往也是错成的。
据老北京朋友说,北京人互相也看不起,皇城根下的问一个通州的:“您哪儿的?”通州的只飞快地说声“东边”,皇城根下的一听,便说:“什么东边儿?不就是那哪儿,通县儿的!” 江南老人不晓得什么东边西边、三环四环,反正全看不习惯,曾有一熟识的老人说:“阿拉这里叫爸爸、姆妈,多少好听!你看北京人,只叫‘爸’、‘妈’,只有一个字,叫两个字都不舍得,真小气!还有哩,外公、外婆多少好听,北京人却叫啥‘姥姥’‘姥爷’,难听煞了。还有还有,饺子这种东西,阿拉这里最多当小点心吃吃,北京人却当宝贝一样吃,哎,真穷真穷!还有哩,人家问我哪里人?我说桐乡县,伊拉不晓得,我说大麻镇,伊拉还不晓得,呵呵,北京人真木!”我到北京,前后两次,确实也有不习惯的,第一不习惯者,则是住的小区,电梯里坐个人上班,专门帮你按楼层,你说上五楼,她帮你按五楼;你说到三楼,她帮你按三楼。我起初觉得不好意思,举手之劳,何必扰人?便自己按了,惹得她不开心了好几日。第二不习惯者,便是打车。北京打出租车,不比江南,在江南,比如上海、杭州,人只要到路边一立,车子就飞快开到你的脚边来。在北京,即使招了手,司机也未必看得见,看见了也未必停下来。北京吃饭亦然,江南馆子店,叫声服务员,一叫就灵,北京则不然,服务员多像庙里的菩萨,叫了往往不灵,叫得多了,反惹人家一脸不高兴,弄得自己吃顿饭也吃得提心吊胆。有次朋友请客,许久不上一个菜,叫了老板,老板坐在柜台里边看电视边说:“嫌慢儿?嫌慢儿,到别地儿吃去!”
北京好像已经大到七环了,我则做梦望着再环下去,将江南也全圈了进去最好,只不知上海人、杭州人肯不肯?吾乡大麻人想必是同我一样望着的吧?我没有方向感,也不辨身在几环,不过照经验大致可推,比如出了地铁口,看见街上美女如云,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则大约已在二环内了。三环多算命相面的,至少我原单位附近是如此,百步之内,常年坐着七八个神仙般的人物,算命的同老师、郎中、和尚、学者一样,生着白胡子的生意最好,我曾问白胡子:“你算过自己的命么?”白胡子说:“当然算过了,我算过自己的命,就是一算命的。”吾乡谚云“穷算命,富烧香”,算命的多,则附近没钱的人想必也多,我每每路过,见着算命的生意好,倒颇寻着了一点自信。
北京不像江南,顾亭林说江南士大夫“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江南女人亦然,北京则不然,两个女人拄着扫帚在垃圾桶边一立,也能聊上一个钟头的国家大事。北京人爱政治,不要说士大夫了,便是出租车师傅,不要说问了,有时你即使不问,他也能跟你聊出一车政治来。我初到北京,在小区楼道逢着个老太太,她仔细看了我几眼便上楼去,我正待下楼,老太太又退回转来,问:“您哪儿的?怎么没瞧见过您?”我说南方的,她又问:“南方哪儿的呀?”我如实汇报了,她又问:“干什么的?暂住证办了没?没办,那可不行!”第二天又逢着,老太太又问:“暂时证办了没?还没办,得抓紧点儿!”当日下班回屋,便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还是那老太太,老太太说:“您不是没办暂时证吗?这不,我帮您把派出所的同志请来了,抓紧办了好!”
人心多有一个“北京梦”,于是有了所谓“北漂”,我见北漂的人倘若有了出息,似乎一律都说“当年租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如何如何艰苦云云。我常想王国维北漂,做了《肃霜涤场考》;郁达夫北漂,写了《故都的秋》,应该也是租了地下室的缘故。我到北京,可惜“林妹妹,我来迟了”,好文章全被人家做完了,我倒真没怪过王国维、郁达夫下手早,只怪自家当年没租个地下室住!